我們總是期望生活比現實更容易。
為什么我們會有這種想法?
為什么我們認為我們應該得到幸福?
當事情出錯時,我們為什么表現得如此驚訝?是我們生活的社會造成的么?或是充斥我們身邊的虛假廣告?還是因為我們看過的東西、讀過的書?
為什么悲劇總是那么令人震驚?
生活是一場充滿失望和痛苦的艱苦跋涉。有時,我們會得到一點小小的快樂,從困難中得到短暫的喘息。在這些時刻,我們覺得我們已經明白了我們存在的真正目的:愛、家庭、文化、旅行、自然。
但那都是胡扯。
那些短暫的美好時光,只不過是生活無數折磨間的短暫喘息。那是一束希望之光,像癌癥一樣存在我們的腦海里。我們抓住它,我們乞求它,我們為它尖叫。在經歷難以忍受的精神痛苦時,有希望比沒有希望更糟糕。希望是謊言,是一種疾病,它誘使我們的思想認為痛苦的現實會消散,就像寒風中的喘息。
但我向你保證,現實是一具殘忍、血腥的尸體。
現在,你可能在讀這篇文章,然后想:我并不是這樣的。我生活美好,家庭和睦,經濟寬松。
我希望你能好好享受這短暫的清新空氣,因為有一個炸彈正要落在你的頭上。你可能還看不到它,但它正在以驚人的速度下降。當你最不經意的時候,它會降落并摧毀你的整個生活。
它會摧毀你所愛的一切,會讓你支離破碎,在他媽的陰溝里哭泣。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
你為什么要聽我說?
因為炸彈已經落在我身上了。它帶起的煙塵讓我無法忍受,在這片有毒的生命荒原里,我似乎找不到一絲清新的空氣。我的喉嚨灼熱,我的眼睛流淚,我不能說話,因為害怕撕裂我沉默的喉嚨。
我妻子死了。
她一年前去世了,留下我一個人撫養我們的小女兒希瑟。
我只有希瑟了。她是我掙扎著戴上的防毒面具。她是我從血淋淋的牙縫間發出的絕望的哽咽。
希瑟現在五歲了。
我盡了最大努力去彌補我妻子去世留下的傷疤;我失去了伴侶,希瑟失去了母親。想到女兒這么小就要面對生命的血刃,我就不寒而栗。
她需要庇護,她需要保護。
曾經,我以為我能夠保護她。
但那是在…那是在噩夢開始之前。
那是在高高狗出現之前。
────────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黑暗中爬起查看鐘。
凌晨三點。
我呻吟著,掙扎著從溫暖的被單中起來。希瑟在房間里哭喊著我的名字。她一定做惡夢了。
我昏昏欲睡地眨著眼,拖著腳走出房間,來到她的房間。房子里一片寂靜,我的腳在冰冷堅硬的木地板上蹭了蹭。
希瑟從不做惡夢,我打哈欠想。我讓她在睡前看了什么恐怖的東西嗎?
我走進她的房間,房間里有一盞粉紅色的芭蕾舞夜光燈,走到我女兒身邊。她蜷縮成一團,雙手捂著臉。她在抽泣,枕頭被淚水打濕了。
我把她抱起來,告訴她沒事了。她平靜下來后,我問她是不是做噩夢。她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著我,點點頭。她擁抱著我,問我她能不能和我一起睡。我告訴她當然可以。
“它不會進你房間嗎?“我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時,希瑟問我。
我停頓了一下。
“寶貝兒,你在說什么?”
她緊緊地摟住我,低聲說:“高高狗?!?/p>
我不知道該怎么理解這三個字,它像是胡說八道,所以我告訴她沒有狗會進房間,我們很安全。當我把我們送回臥室時,我感覺到她靠著我放松下來。我把她放在床上,撫摸著她的頭發,直到聽到她睡夢中輕柔的鼾聲。我躺在她旁邊。在極度疲勞中,我又睡著了。
第二天,生活又變得和往常一樣。我讓希瑟準備好去上學,然后趕去準備上班。我把她留在樓下的電視機前,一邊高興地嚼著烤面包,一邊匆匆忙忙地洗澡刮胡子。每天早上都是這樣,但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忙亂的節奏。
當我穿上運動夾克,匆匆忙忙地走進走廊準備下樓時,我停了下來。
我彎下腰,用舌頭舔了舔拇指。擦去了一條通向希瑟房間的塵土痕跡。我咬咬牙,告訴自己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才五歲,不可能每次都記得脫鞋。
我站起來,匆忙下了樓梯,抱著女兒開始了我們的一天。我關掉電視,抓起希瑟的粉色芭比背包,問她放學前是否要上廁所。當她說她不用時,我從廚房柜臺上抓起車鑰匙,牽著她走向前門。
當我跟著希瑟出去時,我遲疑了一下,我停下了手,把頭探回家門側耳傾聽。
我發誓我聽到樓上有什么聲音。過了一會兒,我聳聳肩,把門關上,鎖得緊緊的。
────────
這一天過去了,就像往常一樣。時鐘上的指針有條不紊的前進,終于宣布了工作的結束。
自由的號角吹響后不久,我又回到了家。我為我為希瑟訂了比薩餅,一種她本該遠離的美味,我們一個晚上都在看Netflix上的兒童節目。我幾乎看不到屏幕上的畫面,白天的疲憊像巨浪沖刷著我。塞滿肚子的披薩也有一定責任。
希瑟轉過身來依偎著我,把頭靠在我胸前。我微笑著吻了吻她的肩膀,告訴她這一集結束后該睡覺了。她像往常一樣耍賴,但我堅定的說不行。
這曾是我艱難學會的一件事。從前總是她媽媽唱白臉,知道什么時候說不。我總是心軟,任希瑟做許多規則之外的事。我真的很難對她說不,她那雙可愛的棕色大眼睛里充滿了天真的懇求。每次都讓我的心融化,我最終會屈服,并讓她不要告訴媽媽。
但在腦瘤奪走了我妻子的生命后,我不得不學會如何平衡女兒的要求與身為父親的標準。我已經慢慢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平衡點。每過一天,我都會發現拼圖的另一部分,朝著成為一個成熟的單親父親又邁進一步。
節目結束后,我叫希瑟上樓去刷牙,準備睡覺。她嘟囔著聽從了,我開始收拾廚房。我把盤子放進洗碗機,扔掉空比薩餅盒。我檢查了一下手表,發現快十一點了。
我嘆了口氣,不知不覺已經這么晚了,我應該在兩小時前讓希瑟上床睡覺的。我呼氣,偶然一次逾矩并不是什么大事。
廚房打掃干凈后,我關掉了所有的燈,確保前門鎖好。我很滿意,爬上樓梯去查看希瑟的狀況。令我高興的是,我發現她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
我走向她,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頭頂,對自己微笑。她真的是個好孩子。
我打開她的夜燈,在我身后關上了她的門。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睡覺。當我滑進涼爽的被單時,我決定明天放學后帶希瑟去公園,這樣她就可以沿著社區自行車道騎自行車了。很滿意我的計劃,我閉上眼睛睡著了。
────────
黑暗。陰霾?;杌栌?。
我在黑暗中慢慢睜開眼睛,頭暈目眩。我為什么醒了?幾點了?我翻身看了看鐘。凌晨三點。我眨了眨眼睛,閉上了眼睛,深深的睡意像烈酒一樣充斥了我的身體。
希瑟在哭。我又用力睜開眼睛。所以我才醒來。我掙扎著坐起身,用手掌擦了擦臉。
她為什么哭?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當我站起身時,我祈禱這不會變成一件常見的事。我在黑暗中蹣跚而行,把門拉開。
我走向大廳,然后停了下來,扭頭看向樓梯。
我好像聽到樓下有什么動靜。
希瑟房間里又傳來一陣哭聲,迫使我重新行動起來,我拖著腳走下大廳,打開了她的門。房間里沐浴著柔和的粉色燈光,小小的芭蕾舞演員用她發光的身體照亮了墻壁。我走到女兒身邊,跪在她的床邊,輕聲說沒事了,爸爸在這里。
她用胳膊摟住我的脖子,緊緊地抱住我,從她冒泡的鼻子里發出柔軟的抽噎。我撫摸她的頭發,問她是不是又做了噩夢。
她把手松開一點,抬頭看著我,眼里充滿了淚水,“是的,爸爸,好可怕!“她哭了,”然后……當我醒來的時候……”她的聲音慢慢降低,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努力想控制住自己。
我眼眶發熱,“寶貝兒,怎么了?”
“當我醒來時,高高狗貼著我的耳朵說話!”她抽泣著,倒在我身上。
我覺得我的胃在輕微地揪緊。成片的雞皮疙瘩沿著我的手臂升起,就像恐懼的小山。這是她連續第二晚提到高高狗。我不知道她說的到底是什么,但這顯然讓她很困擾。我想知道是不是學校里有人告訴了她什么,還是她在電視上看到了關于狗的可怕的事情。
不管它是什么,它讓我女兒做噩夢,我得想辦法解決它。
突然,希瑟揪緊了我的脖子,我聽到她大口喘息的聲音。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就把臉埋在我身上,開始全身顫抖哭的喘不上氣。我很困惑,把她從我身上拉下來,雙手捧著她的臉。
“怎么了?發生了什么?“我急切地問。
希瑟顫抖著指了指我身后開著的門,“它剛才躲在拐角處盯著你!”
我轉過身來,心跳如雷。
那里什么都沒有。當然那里什么都沒有。怎么可能會有?我把手放在胸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那里什么都沒有,寶貝兒,”我說,“只是影子。很晚了,你想和我一起睡嗎?”
她慢慢點頭,眼睛仍然緊盯著開著的門。我把她抱起來,在我們走出她的房間時揉了揉她的背。沒什么好怕的。她只是剛做了個噩夢。我沿著走廊走,在黑暗中停了下來。
我望向右邊,樓梯的盡頭,望向那漆黑的地獄。
我聽到下面有什么動靜。
希瑟緊緊地抱住我,在我耳邊低聲說:“它要進地下室了?!?/p>
我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她的話使我毛骨悚然。我告訴希瑟下面什么都沒有。我把她帶進我的房間,把她放到床上。我坐在她旁邊揉著她的頭,直到她睡著。這比前一天晚上花了更長的時間,當她呼吸恢復平穩后,我走出臥室門口,走進大廳。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當黑暗籠罩的時候,恐懼能從陰影中制造魑魅魍魎。我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告訴自己我是成年人,然后走到樓梯口站著。我向下看去,延伸的階梯像是黑色的嘴巴。我屏住呼吸,仔細聆聽。
一片死寂。
我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很可笑,然后回到我的房間。我關上門,躺在希瑟旁邊。我盯著天花板,頭腦清醒。我知道我沒法就此睡下。
我把手機從床頭柜上拿下來,打開了瀏覽器。片刻思考之后,我搜索了“高高狗”這個詞。劃過很多狗展和比賽的廣告,最后找到了一個留言板的鏈接,點開了它。
當我讀到上面的問題時,我的心猛的一跳:
“我兒子一直做噩夢,因為一種叫“高高狗”的東西……有人知道這到底是什么嗎?已經連續三個晚上了!我快被逼瘋了!救命!”
問題下面唯一的回答讓我全身寒毛倒豎。
“你兒子說的都是真的!
高高狗是真的,它還會回來!
它會被深深的悲傷所吸引,在它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前不會放過你兒子!高高狗非常危險!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這就是真相!我遇到過惹到這玩意的人!
我再重復一邊,高高狗是真的,它非常危險!”
我放下手機,凝視著黑暗。止不住飛快的心跳。這不可能是真的,不是嗎?我迫切的想把它當作一個離奇的巧合,但它太…太精確了,我無法忽略它。這些信息是真的么?就算知道了這些信息,我又能怎么樣呢?
這太荒唐了,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也不可能存在。
我被高高狗嚇壞的女兒蜷縮在我身邊,而我只能在這里盯著手機上的警告,無能為力。
我轉過身來,盯著關緊的臥室門。在門外就是通向地下室的樓梯。當我閉上眼睛時,我想象著一個瘦骨嶙峋的東西慢慢爬上來,它的鼻子拖過地板。我把這個畫面從腦海中擠出,打了個寒顫。
外面什么都沒有,我告訴自己。
────────
第二天,希瑟沒有提到任何關于高高狗的事,我也沒有問她。我想讓她盡快忘掉這件事,在白天提起對她沒有好處。我為她上學做準備,然后準備去上班。
當我們離開家時,我才意識到我有多疲憊。
昨晚睡眠不足對我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我提醒自己,把希瑟送到學校后得再買一杯咖啡。
當我開車時,我又想到了留言板上的警告。在白天,這似乎顯得有點荒謬。我把恐懼趕回心底,內心責備自己太不理智了。我再次提醒自己,我是一個成年人,不該相信會有怪物會在夜間出沒。
我讓希瑟下車后,又去喝了一杯咖啡,然后開車去上班。我的大腦感激地吸收著咖啡因,當我啜飲著熱氣騰騰的液體時,我想著要是我妻子會怎么處理這一切呢?
她可能會說我太蠢了,還想裝出一副男子漢的樣子。這個想法讓我忍不住微笑,我突然好想她啊。
最后,我把車開進了辦公室的停車場,開始了我的一天。今天是星期五,我希望能早點下班。清爽的早晨空氣是一個可能美好的一天的前奏。我仍然打算帶希瑟去公園。我希望新鮮的空氣和陽光能抹去她的噩夢,把一切陰暗燃燒殆盡。
但…事情沒有如預期進行。
在中午,我接到了希瑟學校打來的電話。我癱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校長讓我來接我女兒。當我問為什么時,他告訴我希瑟咬了她的同學,直到老師強行把她從別人身上拽下來,她才肯罷休。
我閉上被驚的張開的嘴,臉上充滿了不可置信。一定是搞錯了,我女兒絕不會做那種事!校長向我保證,他和我一樣驚訝,但她今天需要被帶回家。其他孩子都被她嚇壞了,其他父母也接到了通知。
太好了,我心想,我會成為別人嘴中有暴力傾向孩子的單身爸爸。
一產生這個想法,我立刻生起自己的氣來。誰管他們怎么想,我得去看看我女兒怎么樣!
我電話通知了老板,他同意了我早退。我向他道謝,并告訴他我會在星期一補上,然后再沖去停車場。
我一邊開車,一邊試圖想出希瑟會這樣做的可能原因。她不會無緣無故這么做的!肯定是別的孩子找她麻煩。其中一個激怒了她。她不會平白無故的咬人。
我等待著紅燈,焦急地用手指敲擊方向盤。希瑟身上發生什么事,我需要弄清真相。先是噩夢,現在是這個。很明顯,希瑟正在經歷一些事情,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父母,我需要找出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咬緊牙關,燈變綠了,我踩下油門。
我不知道這是否和我妻子有關。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死亡對希瑟造成的影響。我雙眼發紅,指節因握緊方向盤泛白。
把她從我們身邊帶走是不公平的。我們做了什么要讓我們如此悲傷?希瑟在母親不在的情況下,年幼時的腦袋會想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來彌補悲傷?
我開始驚慌失措,對希瑟即將到來的青春期感到恐懼。這會不會我們父女和睦的終點?她會不會為她媽媽的死責怪我?
我知道她只有5歲,但時間有辦法留住深深的傷痛,留下永遠無法愈合的疤痕。我意識到,在我女兒成長的最初幾年,在這個關鍵時期,我得陪伴是多么重要。我的行為會改變她看待一切的方式。
當這些想法攪亂了我的思緒時,我把車開進了學校的停車場。
突然某個念頭閃過,讓我毛骨悚然。
我想起了留言板上的警告:高高狗被深深的悲傷所吸引。
我搖了搖頭。不,不要這么想。這太瘋狂了,根本沒有這回事。那無比真實的夢魘,只是希瑟她正經歷的事情的反映。
我振作起來,跑進了學校。
我反應過來時,已經坐在校長辦公室里聽他道歉,他說把這件事搞得這么大,是為了不影響其他孩子。我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他的話像一陣麻木的噪音沖刷著我,我點點頭。
最后,一位老師把希瑟領進了房間,我把她抱了起來。我吻了吻她的臉頰,她一直在哭。我告訴她我愛她,我們要回家了。她默默地向我點點頭,棕色的大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我告訴老師和校長,我為這件事感到抱歉,并向他們保證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他們都微笑著向我表示感謝,但我看到他們虛偽友好的面具背后還有別的東西。
他們在評判。
他們把我看作一個失敗的單身父親,不知道如何獨自撫養一個小女孩。
他們看見一個掙扎著生活的人,永遠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他們看到一個失去妻子的人,仍在尋找離開妻子后如何活下去的方法。
我突然很憤怒,腎上腺素在我的血管里流動,但我還是閉上了嘴,轉身離開,抱著女兒沖出學校。我不知道這是正常的憤怒,還是因為過于難堪,我也不在乎。他們不知道我在經歷什么,我在處理什么。他們是誰?憑什么來評判我?
我把希瑟放進車里,默默開車回家。我努力控制自己。我提醒自己這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女兒。她需要幫助,她需要愛護和支持。
我們終于到家了,我看了看了手表。差不多四點了。我放棄了去公園的想法,而是讓希瑟坐在沙發上。我站在她旁邊,告訴她我需要和她談談學校發生的事情。
“寶貝兒,你還好嗎?“我輕輕地問,估量著她的精神狀態。
她看著自己的手,點了點頭。
我清了清嗓子。我一直都不擅長做談心這類是。
“你今天真的咬了那些孩子嗎?”
我看到她的嘴唇顫抖,她慢慢點頭,沒有抬頭看我。
我嘆了口氣,“寶貝兒,你不能咬他們,你知道嗎?你為什么咬那些孩子?”
她聳了聳肩,我看見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不能妥協,我告訴自己,現在還不是停止話題的時候。
“他們讓你生氣了嗎?有人對你說了很重的話嗎?”
她把一只手放進口袋,慢慢地搖了搖頭,眼睛仍然垂著。
“希瑟,你能看著我嗎?”我輕聲問道。
她抬頭看向我,忽然放聲大哭。她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撥弄著什么。
“你能答應爸爸,你不會再這樣做了嗎?“我問。
更多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她哭著說:“對不起爸爸!真的對不起!”
我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頭,“沒關系,寶貝兒,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爸爸愛你。不要再咬別人了,好嗎?”
她又吸了吸眼淚,手還在口袋里扭來扭去
。
我終于注意到了什么,拍了拍她的腿,“你口袋里是什么?你有什么要給我看的嗎?”
她突然看起來很迷惑,很羞澀,搖了搖頭,但我戳了她一下,經過一番猶豫,她終于拿出了口袋里的東西。
一把棕色的碎塊。
我眨了眨眼,想知道為什么我女兒帶著滿滿一口袋的泥土。
我突然明白了。我的心砰地一聲撞在我的胸腔上,近乎碎裂。
“親愛的,”我說,盡量穩住自己的聲音,
“那……那是狗糧嗎?”
她攥起拳頭,把他們抱在胸前,盯著從沙發邊垂下來的腳。
“你從哪兒弄來的?“我問道,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我身上縈繞。
“我找到的?!彼届o地回答。
“那……那你把它們放在口袋里干什么?“我問,一陣不安在我的胸口顫動。
希瑟抬起頭看著我,“他們很好吃?!?/p>
我深吸一口氣,伸出手來,“把那些給爸爸,我盡快給咱們做頓飯,好嗎?”
她不情愿地把那些狗糧交給我,我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我問她要不要在我做飯的時候看電視,她微微一笑,羞澀地點了點頭。
我在電視上打開她喜歡的節目,內心激烈的天人交戰。
出了什么事情。
我女兒身上發生了非??膳碌氖虑?。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過去的幾天似乎標志著她的行為出現了一個轉折點。
我開始準備晚餐,告訴自己不要反應過度,但我沒法停止想它。噩夢,高高狗,警告,咬人,現在她甚至要吃狗糧?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我想問她關于她媽媽的事,問她最近是否在想她,但我不敢。我不想揭開還未愈合的傷疤。如果她開始問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怎么辦?如果她的行為變得更糟怎么辦?
我開始懷疑是否需要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當我產生這個想法時,我狠狠甩了甩頭。我女兒沒有問題!她只是個做過幾次惡夢,不小心咬了其他孩子的小女孩!那又怎么樣!當我像她這么大的時候,我肯定我做過更糟糕的事情,結現在不還是很好!
是的,但是…高高狗到底是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我在心中喝止了自己,叫自己不要再去想它了。它什么都不是,我得面對我需要處理的問題。
我在痛苦中做完了晚餐,準備了兩個盤子。我走到沙發上,和希瑟坐在一起,我們倆靜靜地吃飯,屏幕上的卡通形象在跳舞。
“當我醒來時,那只高高的狗貼在我耳邊低語……”
我咬緊牙關吃東西。我不能再想這些廢話了。
────────
我爬上床,精神疲憊。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讓希瑟睡著。她央求和我一起睡,但我告訴她不行,我會把門開著,以防她驚醒。我不想讓她養成壞習慣。
我把頭靠在枕頭上,從門縫里凝視著黑暗的走廊。我閉上眼睛,默默祈禱希瑟徹夜不眠。也許這一切都會結束,她會變回我熟悉的那個小天使。
我不想繼續沿著身為父母的猜測之路走下去,繼續假設每一個小小的不良行為都預示著她前途暗淡。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等待著溫柔的睡眠之臂把我搖進夢鄉。這沒有花費太長時間。
────────
我猛然驚醒,布滿血絲,雙目圓瞪。我被汗水浸透了,可怕的噩夢仍然用鋒利的爪子緊緊抓住我的大腦。我翻了個身,擦了擦臉上的汗。
我艱難的咽下口水,等待現實把夢魘的蜘蛛網清除。我的心跳加速,我把手的胸前,希望它能慢下來。
我妻子。我夢見了我的妻子。
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雙手緊抱著頭,尖叫著我的名字。我一直在她身邊哭泣,求她告訴我怎么了,但她一直在尖叫。我開始呼喊醫生,這時我意識到醫院里所有的燈都關了,大廳里沒有人。我不停地尖叫求救,懇求救救我的妻子,直到我終于聽到了一個聲音。
從漆黑的大廳里,一個穿著血淋淋的實驗服的醫生四肢著地爬進了房間。他的眼神瘋狂,沖我不停吠叫,嘴里吐著白沫。
我從他身邊往后退,震驚和恐懼像一座山脈在我心中升起。
醫生朝我撲過來,露出牙齒,然后我醒了過來。
我把手放在臉上,想把畫面從我的腦袋里擠出來。這噩夢太可怕了。我意識到我緊張的心情把我所有的煩惱都混合成一杯可怕的夢魘雞尾酒中,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偷端上,灌進我的喉嚨里。
我看了看鐘。凌晨三點。我苦笑一聲,睜大了眼睛,幸好今晚醒來的至少是我而不是希瑟。如果這樣就能消除她的恐懼,我想我很樂意。我只是需要小心別讓自己精疲力盡。
當我翻過身,面對著門時,我聽到樓下傳來了什么聲音。
頓時,我的腦中拉響警報,噩夢中的恐懼仍縈繞在我的呼吸中。我靜靜地躺著,豎起耳朵聽著,心跳加速。
在那里。
聽起來好像有什么東西…有什么東西…在爬。
起來,你得起來,我告訴自己,恐懼刺痛著我的胃部。
沒什么的,可能只是房子的問題。也許希瑟夢游了,或許她因為某種原因起床了。
我拉開被子,把腳放在床邊。爬行的聲音沒有停下來,我跳下了床。
怎么回事……
我緊張地發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我停了下來,凝視著空蕩蕩的走廊。
聲音消失了。
我慢慢地打開門,走到走廊里。
樓梯底部有什么東西在響。我把汗淋淋的手攥成拳頭,讓自己堅強起來。房子里一片漆黑,每個角落都是一片漆黑。我慢慢爬上樓梯,腳下的地板吱吱作響。
我往下看。
有什么東西正盯著我。
我忍住了一聲尖叫,恐懼像鐵鉗一樣緊緊掐著我的喉嚨。我雙眼暴凸,急促地呼吸著肺中寒冷的恐怖氣息。
它又長又細,無毛的身體呈病態的灰色。
它看起來像一只狗,但長得更大,仿佛只有皮個骨。
它的鼻子從樓梯腳下指向我,長度超過兩英尺。
它的眼睛完全慘白,眼窩里像是腫脹的沼澤。它四肢著地,前腿擱在前兩級臺階上。
它抬頭凝視著我,身體開始伸展。我的膝蓋仿佛化成了液體,我驚恐地看著它雙腿站立起來,頭高聳著直指天花板。它的脖子很長,長的不像一只狗,它對著我咆哮,嘴里長滿了烏黑針樣的牙齒。
它登上樓梯,朝我緩緩走來。
我在瘋狂的絕望中后退,無法理解我看到了什么。我被自己的腳絆倒了,摔倒了,無法把眼睛從前進的怪物身上移開。當它接近樓梯頂端時,它四肢著地蹲下來,我看到它腫脹的白眼睛興奮地跳動著。
我想要尖叫,但發現我根本無法呼吸。這是我所見過最可怕的事情,我腦中拉響了警報。我把手向安全的房間挪去,站起來,一鼓作氣把門用力關上。
我背靠著木門,貪婪的呼吸著空氣。
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它在我家干什么?!
它從哪里來的???
希瑟。
哦不……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腳步聲穿過走廊。朝希瑟的房間走去。我在黑暗中掙扎著尋找能當做武器的東西。我抓起地上一堆廢棄的工作褲,把皮帶抽出來。繞在拳頭上,讓皮帶扣朝向外邊。
我走到緊閉的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我不能讓那東西傷害我女兒。
我打開門,走進黑暗的大廳。我的眼睛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但什么都沒看到。我知道它一定在希瑟的房間里。
我躡手躡腳地走下大廳,側耳傾聽那東西發出的聲音。希瑟房間的門開得很大,從里面飄出淡淡的粉色光線。
我走進她的房間,愣住了。
那個怪獸,那只高高狗,四肢著地站在希瑟的床邊。它的鼻子離她的耳朵只有幾英寸遠,嘴飛快的說著什么,但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就像是在直接對她的夢說話。希瑟雙眼緊閉,渾身顫抖,隨著那只高高狗靜靜地占據著她腦海,她嘴里發出低聲的嗚咽。
突然,它意識到我在房間里,猛的把頭扭向我的方向。它的眼睛在眼窩里顫動,厚厚的白色膿液從它膠狀的、乳白色的虹膜滲出。
它無聲地向我呲牙,嘴里充滿了濃黑的晦暗。
我向后退了一步,感覺喉嚨發緊,手里更用力地抓著皮帶。我要把它從希瑟身邊趕走。我的心在胸口抽搐,背上蒙上一層冷汗。我用力抱住膝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那只高高狗從床上轉過身來,用兩條腿站了起來,如鐵塔般籠罩著我。除了外表,它的舉止完全不像動物。它有完美的平衡感,它的腿和肌肉扭曲,流露出如同人類的自信。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低聲說,汗水從我臉上滑落時,我努力站穩腳跟。
它猛的向我撲來。
我尖叫著,它長長的身體撞向我,我抬起手護住臉。我倒在地板上,它結實的肉把我的壓在木頭上。它呼出的熱氣撲面而來,我頭暈目眩。
我的力量逐漸消散,我眨了眨眼睛想要擺脫黑暗,拼命地爬,試圖把它從我身上弄下來。
它把我固定在我躺著的地方,有力的前腿在我的身體兩側刨著。我抬頭看著它丑陋的臉,它眼睛不斷流出白色液體,滴落在我的發間。
它俯下身,張開嘴,上下顎裂開,露出一排排漆黑的牙齒。我驚恐地看著它的喉嚨張開,黑色的肉褶像油和水一樣分開。
然后我聽到我女兒呼喊聲從在它喉嚨深處穿開。
“爸爸,爸爸救我!別讓它把我帶走!求你了爸爸?。?!”
希瑟的聲音因恐懼而尖銳,我的身體里發出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不,這不是真的,那不是我女兒,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求求你不要…
高高狗猛然閉上嘴,我把它從我身上推開,力量重新回到我身上。它四肢著地,朝開著的門蹦蹦跳跳地走去,我急忙站起來,喘著粗氣。
“你對她做了什么???“我尖叫著,在恐懼和憤怒中顫抖。
“你對我女兒做了什么???”
那只高個子狗蹲下來,看著我,鼻子抽動。我等著它攻擊,等著它移動。我知道這個怪物會殺了我,我已經準備好了。我站在昏暗的燈光下,顫抖著,接受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但它沒有向我攻擊,而是轉身沖向大廳。在震驚中,我聽到它從樓梯上奔下來,到了一樓。更多的腳步聲傳來,隨后消失不見,我意識到它走了,徒留我在恐懼中顫抖。
我轉向癱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希瑟,把皮帶扔到地板上,祈禱著,走到她身邊。當我抓住希瑟,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膝蓋上時,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她閉著眼睛,身體一動不動。
“不,神啊,我求求你了,不,不要,不要??!“我哭喊了,我崩潰了?!跋I?,寶貝兒,我的天使,醒醒,爸爸來了,寶貝,我求你醒醒!”
我搖動著她,懇求著,臉上涕泗橫流,現實把我疲憊的大腦撕成兩半。
突然,她的眼睛顫了顫,然后睜開了眼睛。
她抬頭看著我,眨著眼睛,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松了一口氣,把她緊緊地摟在我身上,淚水從我的眼睛里涌了出來。
我抽泣著,把她抱在胸前。我以為我失去了她,我以為她被帶走了。
然后希瑟開始吠。
像狗一樣,吠。
我睜大充血的眼睛,我把她拉開來看她的臉。
她的眼睛好奇地轉來轉去,舌頭耷拉在嘴邊。
她喘著粗氣坐在我的腿上,口水從她嘴里滴答滴答的流出來。
她終于抬起頭來看著我,發出一連串的犬吠聲,所有人性的跡象都從她的眼睛里消失了。
“希瑟,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我叫著,搖著她?!皠e這樣!已經沒事了,走了,它已經走了,寶貝兒!”
但她沒有停止。
她從我懷里跳下來,開始繞圈子跑,好像在追一條想象中的尾巴。她停下來,向我歪著頭,尖聲叫著,好像想讓我陪她玩。
我坐在床上,看著她,汗濕的手緊抱著頭。
我開始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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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瑟永遠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了。
那天晚上,我急忙把她送到醫院,向醫生求助。在給她做了檢查并請來了許多專家之后,他們告訴我她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了。他們告訴我,她再也無法恢復了。
她身上有什么不可取代的東西被拿走了。
我不知道他們對她做了多少實驗,我絕望地用盡我所有的方法,拼命地嘗試任何事情。
我無法想象沒有她的生活。我無法想象我獨自一人的生活。
我哭泣,我祈禱,直到我再也沒有任何方法可用。
什么都沒變,什么都沒用,我想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
你看…生活是一個堅韌不拔的怪物。
它不關心你,它不站在你一邊,它就只是,生活。
它帶走了我的妻子,在我女兒的腦海中割開一個傷口。一個我甚至沒有勇氣問我女兒它是否存在的傷口。
有什么可怕的東西聞到了著血肉模糊的傷口的氣味,有什么東西對它產生了渴望。它已經進入了我們的生活,滑進了我女兒隱藏的、壓抑的悲傷的傷口里。它用自己的思想取代了她的思想,吞噬了一個混亂和受傷的心靈和她破碎的殘骸。
我知道我已經永遠失去了希瑟。
所以現在我站在這里,在黑暗中,在我女兒的床上。
我用顫抖的手按住枕頭。
眼淚從我的臉上滾下來,我祈求上帝寬恕我。
不管床上躺著什么…我知道,那不是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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